2013年3月30日星期六

選擇性的緘默 - 李維榕

2013年3月2日 - 信報

好端端的一個人,為什麼會選擇不說話?「選擇性緘默症」(Selective Mutism)是個有趣的症狀。

這也是個耐人尋味的現象,因為說話不說話,本來就是一種選擇,為何選擇不說話,就是一種病?

這個男孩十五歲,就是被診斷為「選擇性緘默症」。從小學開始,他就不開聲說話,老師拿他沒有辦法,只有讓他用眼睛來表達,同意時眨一下,不同意時眨兩下。又叫同學去幫他,讓他向同學低聲耳語,然後由同學代他發言。這些辦法在小學時還行得通,甚至讓他看來很有獨特個性,但是上了中學,一個不肯說話的人就很難生存,因為很多學習都是小組活動,同學再也不肯與他共組,免得被他的奇怪行為拉低全組的分數。

轉介這個家庭的社工感到十分氣餒,他說:「無論我怎樣努力,以各種方法去啟發他,換來的仍是一個毫無表情的反應!」

原來他在家中也是一樣不愛說話,家的面積很小,他睡在廳中,自己用書籍堆成一道牆,誰也不許碰。母親不小心移動了,他就會大發脾氣,鬧個不休。父親看不過眼,但是每次教子的經歷,都是不歡而散,甚至被疑為虐兒。

無法讓他開金口

這個家庭,牽涉了各種不同服務機構。每個人都想這個青少年說話,但是千軍萬馬,都無法讓他開金口!他們要求我們為這家庭作一個評估,同時警告我說:「別想他會與你說話!」

其實要他說話,並不是我的目的,我只是好奇,這個少年可以長久地保持緘默,身旁必然有很多代言人。

與這一家三口會面時,少年人固然不說話,父母也沒有什麼話說。父母親只是零零落落地數落兒子:不聽話,不回應,東西亂放,起居沒有規律,焦點都放在孩子身上,好像問題完全屬於孩子一個人的。治療師最怕碰到的情況,就是父母一同向你投訴兒女的行為問題,讓你無從着手。

因此我對他們說:「孩子是家庭的產品,在談孩子前,能否讓我先了解你的家庭?」

母親其實是健談的人,她坦白告訴我們,自己在國內農村長大,丈夫是媒人介紹,相識半個月便談婚嫁。來到香港發覺一切都與想像不一樣。她說:「當時很不習慣香港居住環境,像籠屋一般!實在難受。」

加上這是丈夫的第二次婚姻,還留下一個幾歲大的兒子讓她照顧,一結婚就做母親,而且孩子對她十分抗拒,處處排斥她,可見這個過埠新娘有多為難。中港婚姻的悲哀,就是夫妻的結合,往往基於不同的需求,男人想要一個家,女人嚮往一個更好的天地,本來並無不妥,問題是,這種配合很容易造成一種同床異夢。

最大苦惱是孩子

來港二十多年,她還是保養得十分年輕,她承認,與兒子關係特別密切,與丈夫就無可奉告。談起妻子的經歷,丈夫無從答口,只好問她:「你有不開心的地方嗎?」沒有等她回應,便代她答道:「她一直都很快樂,沒有不滿意之處!」

對丈夫而言,他的最大苦惱是孩子不聽話,只想有人為他把孩子修理好,他並不願意去想妻子是否快樂。單憑這個小回合,就可以想像這對夫婦之間有着多大距離,反而是那個不說話的孩子,眼珠不停轉動,緊緊地關注着父母的一舉一動。

其實一個人不說話,並不等於沒有表達,眉目之間,他一直是不斷地回應着我們的談話,只是不用語言而已。

我讓少年人坐到我的身旁,對他說:「他們都說你不愛說話,你知道嗎,不愛說話的人,耳朵特別大,你的耳朵大嗎?」

他聽話地坐到我旁邊,讓我像醫生一樣檢查他的耳朵。我又說:「不用嘴巴的人,會特別用眼睛,你的眼睛流利嗎?」

他的眼睛十分清朗,真的溜來溜去極為利落。

我又說:「你選擇不說話,一定有你的理由,聽說你在家中用書本把自己包圍起來,是想要保護自己的空間嗎?」他聽不懂我的話,用眼睛示意叫我解釋。

我說:「有時大人的世界過於複雜,小孩子就會把自己收藏起來,用盡辦法與外面的世界劃分界線。你明白我的意思嗎?」他微微點頭。

與一個不用語言的人溝通,往往造成的效果就是他愈不說話,你就愈說話,而你愈說話,他就愈不說話。因此我必須記着不能比他更着急,但是在旁觀看的母親就按捺不住,幾乎所有我問孩子的話,都被她搶着代答,她是孩子的聲音,孩子的手腳。我叫孩子站起來讓我看看他有多高,母親的身體立即就移動起來。可見常年以來,母親的滿腔情懷,關注與渴望,都投注在孩子的身上,怪不得孩子一方面依靠她,一方面又控制她。

好在這是一個明智的母親,她知道長此下去,孩子就會成為「隱青」,只是她不知道,她自己也不知不覺成了「幫兇」。

我繼續對孩子說:「我知道你為什麼不說話,因為一直以來,很多人都代你說話,只是這辦法在孩童時代還行得通,長大了就會困難重重,而且長期沒有說話,想說也說不出來,因為已成習慣,你擔心嗎?」

他點頭,努力發出一些單字,我看這孩子長得唇紅齒白,面上已經長鬍子了,便忍不住開他玩笑:「你看,你已經長鬍子了,誰幫你刮鬍子,是媽媽嗎?」

他們都笑起來,母親也笑着自首:「他問我怎樣刮鬍子,我自己沒有這個經驗,只有憑想像去給他示範。」我問:「怎麼不去問爸爸?」這才確認,父親在家中好像完全沒有角色。

「我不想做隱青」

我叫少年拿出紙筆,把「隱青」兩個字寫下來。他背着一個大書包,卻說沒有筆,當然又是媽媽為他找筆,又說沒有紙,這次母親沒有動,倒是父親從衣袋裏找出一張紙頭給他。

我見少年人的字體十分清秀,便說:「如果不想做『隱青』,就寫下你的決心吧!」

他真的寫下「我不想做隱青」!

我示意他找父親幫手,他帶着紙條走到父親跟前,父親卻說了一大堆與話題無關的教訓。我嘆一口氣,對父親說:「我相信你一定很久沒有與孩子談話了,兒子找你幫他,你能否痛快地回應,好!我幫你!」母親這才加把口說:「與他說話是對牛彈琴!」

也許你現在明白,這少年為何選擇不說話。他周邊有太多保護網讓他不必開口,他的家庭關係也有太多難言之隱,雖說是選擇性緘默,其實他別無選擇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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